乱谈词语

几天前我在上海的虹桥火车站等候动车的时候,听到一则有关火车晚点的广播,广播的末尾大约是这样的:“在此谨代表XXX,XXX及XXX全体员工向各位旅客致以诚挚的歉意。”

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听到这则广播的时候能够体会到其中“诚挚的歉意”,也许那个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声音,也能够允许我去怀疑这则广播的背后究竟有多少“诚挚的歉意”。彼时彼刻,似乎这些词语短暂地失去了它所指涉的意义,言者无意,听者亦无心。在这个语言的两端——它的发言者和接收者两处,这些词语皆成了一种无意义的存在。

词语失去原有意义的语言场合不止此一处。早在两千多年前,一个叫赵高的家伙就曾做过一个后世称为“指鹿为马”的实验。在那个著名实验中,赵高成功混淆了“鹿”和“马”两个词语原有的含义,而在那个实验背后的意义却是,强权战胜了真相。

这个实验也许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一句奥利弗·霍尔姆斯关于英国伊丽莎白朝的评论,这句评论这样说:“语言腐坏了。臭气还熏染了英国的良心。”

这个实验也许也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乔治·奥威尔在他的小说《1984》中所论述的:“自由就是2+2=4的自由。”

古龙的《陆小凤传奇·金鹏王朝》里有这么一段对话:

陆小凤道:“无论是他死也好,是我死也好,你反正都会很愉快的。”

上官飞燕道:“凭良心讲,你们两个就算全死了,我也不会伤心。”

陆小凤道:“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良心!”

这里的“良心”一词用得十分有趣。似是偷换概念,又似是一语双关,这是古龙小说里心机深沉的人物言谈常具有的特点。

“政治上的两面三刀,自然是产生于语言的含义双关。”这也是我们前文中提到的奥利弗·霍尔姆斯的话语,这句话的正前方一句正是:“语言腐坏了。臭气还熏染了英国的良心。”

也许霍尔姆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还是抱有警醒世人的希望的。所以他用了“良心”这个词语,正是因为他认为这个词语还没有腐坏,至少在这个词语上,语言和实意的联系还没有被消灭。

谢天谢地,他批评的对象不是古龙笔下的上官飞燕。

乔治·奥威尔在他的政治寓言小说《一九八四》中创造了一个“新话”的概念。小说中的语言学家、“新话”词典的编辑专家赛麦这样称赞“新话”:

“你难道不明白,新话的全部目的是缩小思想的范围?最后要使得我们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,因为将来没有词汇可以表达……语言完善之时,即革命完成之日。新话即英社,英社即新话。”

想象这样一种情况,你明明受到压迫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词语叫“压迫”,你过着奴隶的生活却不知道什么是“奴隶”,连现实你都无法表述,更何况理想主义的“自由”和“民主”?更何况“造反”和“革命”?还有什么比连“造反”和“革命”这类词语都无法存在的社会更稳定的?

所以,对极权者来说,词语的消灭的确是种狠毒的、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。所以“新话完善之时”,就是“革命完成之日”;而赛麦言谈中最后那“新话即英社,英社即新话”的句法,岂不恰如路易十四所说的“朕即国家”?

消灭一个词语不止把它彻底抹灭这一种方法。

奥威尔说:“自由就是2+2=4的自由。”

如果在这里你怀疑这里奥威尔说错了,譬如你认为“自由不应该是2+2=5的自由吗”,那么说明你还不理解“自由”这个词;你甚至有理由怀疑,“自由”这个词在你心中的含义已经被扭曲了。

提及“自由”而想到“混乱”,或是提及“民主”而想到“低效”,这些就好像两千多年前赵高的那一创造性实验的延续。这种混淆的效果就好象另一种思路的“新话”。

大清雍正朝的翰林官徐骏曾做过两句诗:

清风不识字,何故乱翻书?

这两句诗让他丢掉了自己的性命。为什么?因为这个徐骏身处“清”朝,这个“清”字偏偏是“清风”的“清”字;而这个“朝”字又偏偏说的是一个往往维护自身统治之稳定压倒一切的“王朝”。

让我们再回到文章开头处“诚挚的歉意”这个词语上来。

有部叫做《疯狂的程序员》的小说里有这么一段话:

稳稳当当又过了几个月,这天刚上班不久,BOSS Liu忽然对绝影说:“BOSS不好,出大事了!”

绝影慢条斯理回过头来,说:“啥事。曰。”他知道“不好”,“出事了”这是BOSS Liu的语气助词,无实意,去掉这些助词,BOSS Liu实际说的是:“BOSS!”

这里“不好”,“出事了”的词语由于过度、名不副实的使用,已经丧失了它本有的意义。更进一步的是,不但这些词语在发言者BOSS Liu处没有表意的目的,在接收者绝影处也没有表意的效果;一份恰如“诚挚的歉意”的无意义契约。

既然如此,那么一个人还为什么会使用“诚挚的歉意”这种词语的时候他的目的是什么?

我们不妨再看下面一段话,请问读完你是什么感觉?

“一开始的时候不支持,他们也不知道。但是说我感觉音乐就在我的血液当中流淌着;我感觉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音乐。”

也许你会觉得假,但也许你也会被感动——这往往还要依赖于情境对你的影响。但这句话实在是一句套话,恰如“乘着歌声的翅膀”一样用烂的话语;当说出这样的话语时,这个人却并不需要对音乐有着任何的感觉。

一句话说多了会起到“狼来了”的效果,有时却也会“三人成虎”。但无论如何,这终究是一种欺骗。

这也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语言的“腐坏”是怎样“熏染”一个国家的“良心”的。

差点忘记了,上面引用的那段话来自一个“激情唱响”的舞台上一个自称“农民”的选手,他的名字叫钟蒙修。

谁是“终蒙羞”?

我并不是反对把一个词语从它的本意处脱开束缚,事实上我主张的正是重新发现词语的含义。

长篇乱谈,或许可以一言蔽之;而此一言这也正是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所希求表达的:对待一个词语,应当是一件很谨慎的事情。